一席晚膳後，萃華街上人聲更加嘈雜起來，小販吆喝聲，孩童嬉笑聲，討價還價的聲音夾雜在一起，昭示著這裏的夜是不甘寂寞的。

郭照怕也是不知道這裏原來有花燈會，吃完飯並未和我們一道，而是腳底抹油地往回跑，說是這麽適合調情的地方一定要把木青雲拉來。

我失笑由他去，便和五兒七月在街上閑逛起來。

滿街都搭著竹竿掛燈，有兔子的，蓮花的，月亮的，看得七月好不興奮，不過半炷香，我們仨手裏已一人提了個燈籠了。

花燈街逛得差不離，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清樂閣外，便想著索性將五兒兩人帶到閣中賞樂，也讓她二人嘗個鮮。

閣中歌舞升平，演出絲毫不比當年盛音坊的差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，不過今日茉璋並未登臺，我見五兒兩人看得津津有味，便想著去找茉璋交換一下近來的消息。

“哎呀。”

往後院去時，恰巧與前方走來的一位公子撞上，那人並不想與我多周旋的樣子，低頭說聲對不住，便轉頭徑直走了。

走時我註意到他腰間掛的，是皇室府人的腰牌。

走到茉璋房間時，她房門未關，看進去便見她在梳妝臺前坐著，背對著我，看著很是蕭條。

我扣手在門板輕敲三下，她身子突然一震，驚嚇地回身，看到是我似有片刻恍惚，接著站起身小步過來牽住我問：“你怎的來了?”

“我帶那倆小姐妹來閣裏聽歌看舞，她們在前院，我就過來看看你。”

她將我牽至桌邊坐下，一臉沈重地為我斟茶。

“怎麽了?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。”

她聽罷扯出一個蒼白的笑，“無事，就生了顆瞎操心，總愛杞人憂天的。”

“方才進來時碰上一個男子，像是從後院方向來的，匆匆忙忙，帶著皇室府人的腰牌，你可知道是誰?”

她借飲茶之際默了片刻，笑道：“這清樂閣中每日來往都是達官貴人，有個皇室府人也正常。”

我搖搖頭，“看他神色匆匆，不像來看表演的樣子。”

“這個就不知道了，我沒見到這號人，你若是不放心，我將後院管家喚來你問問吧?”

我擺手道：“不用，你平安無事便好。”

她聽罷抿著嘴唇，靜靜看著茶杯中茶葉沈浮。不知為何，近幾次見她，總覺得多了許多疏離感。

“念仇，盛音坊當日被滅的情景，我一直都不敢細問你，怕只是想想那情景，我便承受不住，你也從未細說，今日便與我細說細說吧。”

確實，我回了臨懷與她重逢，對於這件事我倆總是刻意選擇跳過，她不問，我便不說，只因那日每每回想一次，都是一次心驚膽寒，剝皮抽筋般的痛。

我摩挲茶杯靜默時，恰逢可人從門口經過，便喚她燒一壺花雕送過來。

酒未斟杯時，我倆一句話也不說，直到茉璋幹凈利落地斟滿一杯放在我面前，我舉杯一飲而盡，熱酒燒著喉嚨流到心裏，將回憶的薄紙燙出一個窟窿，瞬間那日的記憶噴湧而出，便倒灌到眼中，變成眼淚滴落。

“在盛音坊被滅之前，我剛從喻州逃亡回惠州，因為杜皇後用了我送的玉容膏去世了，荀揚為治她，親身試毒，也隨她去了。我篤定一定是坊裏的人利用我在玉容膏中下了毒，和樊媽媽設計，揪出了樂顏。”

“樂顏?怎麽會?她入坊的時間比你還早!”

“據她所說，一開始她只算是個消息探子，盛音坊是個收集消息的好地方，這你知道。後來我入坊了，她發現我和荀揚關系非凡，所以她在整個棋局中的作用也變了。杜皇後和荀揚死後，荀珂發起叛變，並對百姓宣布是荀揚殺了先皇，他是清君側，當上了蜀國的皇帝。為了絞殺荀揚同黨，他滅了盛音坊。樊媽媽為了讓我逃出來為我倆的家人報仇，將我和五六藏在你屋裏的隧道中。後來我暈過去了，再醒來時，我和五六趕去刑場，親眼見到坊裏的人，被砍頭。”

我刻意粗略地將那日的情景講了一遍，然講完後茉璋已是無聲地流淚，將臉上的胭脂水粉盡給沖花了。

她緊緊咬著唇，又給我斟滿一杯，自顧自地舉杯在我杯盞上碰一下，一飲而盡。

我吸溜著鼻子，也舉杯幹盡。

“你打算怎麽給盛音坊報仇?”她突地問起。

我搖頭自責道：“我不知道，我不知道該怎麽回蜀國，怎麽給他們報仇。”

“念仇，你有沒有想過，盛音坊是因為你才被滅坊的?”

我怔楞問：“你說什麽?”

“不是麽?照你所說，盛音坊至多不過是個收集信息的地方，但是你來了，和荀揚交情匪淺，才導致盛音坊被滅，若是你沒來，這一切都不會發生。”

她語氣平靜卻篤定地說完，我怔怔聽完，發現果真如此，再想起白日裏那算命先生說我是天煞孤星，果然是因為我盛音坊才會被滅坊的麽?

“念仇，你的責任還很重，你不止要給你的家人報仇，還有我的家人和盛音坊的人，你知道麽?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你知道?可我看你現在日日享樂，並沒幾分心思用在報仇上!”

“我沒有!我每日都在記掛這件事!”

“你記掛?你記掛每日去做些無用的事，帶著你的姐妹逛廟會，去望仙樓大魚大肉?”

“茉璋，你真的誤會我了，我每天無時無刻不想著怎麽為所有人報仇，如今伍熠已經被收押了，我有的是鐵證與他對峙，只要將你張府的舊案翻出來重查，伍熠及伍烽一夥定會被處死!你張府大仇就報了!”

“那依你的計劃，我兩府的仇還有多久能報?”

“張府的仇，很快，我的仇，還不知道。”

“你我敵人不都是伍熠一黨麽?”

我搖搖頭：“我的仇人，準確說來是大皇子一黨，他當初為爭皇位誣陷我父親，但事兒都是派給手下的人去做，要怎麽找到他當初誣陷我父親的證據，我還不知道。”

“你現在有抓到什麽大皇子的把柄麽?”

方才一長串的質問，她都是咄咄逼人，這句話說出，卻是循循善誘的語氣，我以為她稍稍消氣，與她對視，她眼中的迫切和求真不甚言表。

我突然心中一個激靈，一些支離破碎的東西即刻蹦進腦中，卻又不大清晰。

我呆呆地搖搖頭，道：“有了消息，會來給你說。”

她眼中略有失落，低低道：“好。”

“天色不早了，我先回了。”

我說罷也不等她反應，自顧自起身往外了。

我現在心中如火燒火燎，腳底生風般往清音閣外跑去。

五兒和七月見我神色匆忙，跟著我跑出來問我怎麽了。

我們仨站在馬車前，我環顧四周也無新的馬車可用，便摸出一錠銀子交給車夫：“勞煩你將她倆護送回府，馬車我要用!”

說罷借力將車夫拉下來，反身跳上馬車，舞著馬鞭大喊“駕!”朝郭照府上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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